2011/08/11

07/04/15 方法論的困局。

甚至當我自己都在遲疑,關於這份反思報告的內容究竟要寫些什麼的時候,就遲遲動不了手去寫。
這該是初次進入質化研究場域時不可避免的問題,我到底要作什麼?又該如何作?它跟量化又有何不同?
對世界的概念又是如何?我自己、他者的現身、文本跟故事,一再地重寫與補述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交織?

這該是在質性取向中極為重要的面,不斷回身探問與尋覓。我們要尋找不是單純因果與相互推論,
而是隱藏在世界中,以未覺知的方式給出的經驗,以及與自身牽連糾結的那種、默會知識。

為什麼要作質化研究?首先,量化思維的嚴謹與強調邏輯實證,在科學發展的過程中始終屬於強勢,
且有其優越之處,線性的因果關係聽起來的確很誘人,假設我控制了一小群實驗參與者的日常飲食,
十年之後得到其心血管疾病的發生率大幅下降的結論,這該是多麼令人雀躍啊。站在量化與實證角度來看世界,
所有的因素都是彼此影響與連結的,就像是一個複雜的神經網路,所有疑問都能在技術與知識的堆疊累積之下獲得解答,
假如它不是因果,至少也有相關;還有方向跟大小。可以看成歷史(科學、知識,或類似的概念)的進步論來進行理解。

但是世界真的是量化思維中想像的那個樣子嗎?也許它精準地抓住了世界某些面向的規律與法則,
進而在足夠且充分的瞭解下,提出以觀察、描述、預測、控制等等階段,樂觀地來看科學本身與世界的關係。
不過,我們則是隱約地感覺到,世界是個多面體,掌握了量化的視點還不夠,我們在它的幫助下清楚地看到了其中幾個面,
同時,又深深地懷疑它有著隱匿、未給出的面。

我記得自己帶著一種極為粗淺的後現代思維進入歷史系,認為歷史是紛雜無序、多面向與多角色扮演式運行的,
大多數同學也都如此認為,於是在史學導論課中被嚴加指證:「你們還沒進來念就準備要解構歷史了啊」。

我對此是抱持懷疑的,但由混沌進入秩序、從荒原築起高樓,都是需要努力與投入(甚至是堆疊)的,
不可否認科學是一套需要學習的概念,在我們吸收知識、他者傳遞知識的過程中,
不論是學院或後工業時代的知識體系運作機器,才有齒輪連動的機會。

當時我隱約的察覺到搭建鷹架基模的必要性,以無秩序的方式看待世界,似乎不需太多氣力,
只以容忍多元歧異的視角站立在那兒,雖然簡單明瞭卻無法深入,而對於科學那套強硬、咄咄逼人的態勢,
只是一個勁兒地反感,莫名所以。被邀請以它的方式來看世界,但一再且重複的邀請,
更像是要求與強迫,沒有太多拒絕的理由,往往還有知識份子、科學理性的光環附帶性的加諸你身,
多麼令人欣慰啊。於是我瞭解了,想摧毀某物往往得先有充分握有某物之條件,一如權力。
但是我深知自己不能,也無法摧毀它,但我可以學習以科學方法來對待事物,於是乎才有瞭解他局限的可能性,
緊接著罷烏求去、另謀出路。也許在邏輯實証論之外,還有更遼闊灰暗的疆域吧,依稀…望見了那道曙光微弱的閃爍。

那筆者的位置呢?既然作者與文本的關係是如此密切,現身的意義又是如何呢?
在初步瞭解量化與質化之間的不可共量性之後,面臨的便是「換顆腦袋」的課題。既然質性研究如此著重經驗,
現象或詮釋,紮根或生命史,對話分析或訪談,方法如此紛雜地出現,那我為什麼要選擇寫自己的故事呢?
我寫這些東西是為的什麼?又有什麼意義呢?對於知識整體的益處在哪裡?
於是乎,知識的隱私與公共性勢必浮上檯面,那我究竟要寫到多少、多深才算適合?筆者的書寫跟自傳有何分別?
這種文本跟日記、意識流小說的差異呢?自我敘說取向又是以何種姿態現身的呢?

在研究者決定以自己的生命故事為題之前,對於私密曝光這件事勢必會經過許多拉扯,
但筆者相信在世界多面向的前提之下,自己的經驗能夠觸及他者生命中的某些片段,就是能有所共鳴。
那些切面或者片段可能是被共同經驗的,由於呼應、由於感動,研究者的書寫讀者之間,
便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張力,那豈能說它不屬於知識的一種呢?

書寫是為自己而作,意義則可能在建構文本中逐漸形成,意義是需要去追尋的,
不會憑空產生或不動地滯留在某處靜待發掘。等妳某一天忽然發現,自我敘說不像考試時在黑板上的作文題目,
妳從頭到尾只會寫一次,而且是即席的發揮。它需要反覆檢視、補述,甚至是重寫,
研究者始終跟自己的經驗不斷的交互重疊,比起辯論,這種行動更像是交談或協商,
那筆者為什麼要在書寫的過程與自己妥協呢?

在預設世界是以多重主觀的樣貌現身之後,我們便像是旅居於世般地活著,被拋擲於這個陌生的所在,
我們不能選擇,也不會有選擇權。經驗在生活時間的軌跡之中累積成型,長久下來即有一種生命的基底與韻味,
而多半的時候,我們不能理解現在正在經歷的事件或所作所為,這樣是很弔詭的,就像一齣戲劇,
身為演員的我們竟不知演出何種戲碼。書寫是種敘事,藉著敘事我們又回到了那個時間,那個地點,
與那些人物再次的相遇與碰撞,書寫帶有一種強烈地「召喚」魔力,足以拉扯現下的情感與感受,一如時空倒轉。

於是,我們人不斷的試圖揭露、走出自己,這一切在時間中便形成了存有,能夠自行開顯的動力。
人在時間化過程中便形成了三種狀態,「已是」「正是」與「能是」,分別代表著「過去」、「現在」和「未來」,
人在「已是」的狀態中覺知自己的被投擲,已經存在且無法改變的狀態,一種深深的「境遇感」;
在「正是」中,透過海德格的語言則是「表詮」(Rede),也可以翻譯成「言說」,
但此處的「表詮」可以言或默的方式來表達,因此以「表詮」來理解較為恰當;最後在「能是」的階段中,
我們則是「理解」了自己的可能性。

那接著呢?我們可以想像海德格以存在解析的方式作為詮釋範疇,到高達美的「交談」,
再到呂格爾重視的「文本」,核心都是語言的運作,從「理解」到「詮釋」再到「說出」,
我們從現象學的觀點中似乎洞見了些什麼。在敘說中我們同時經歷了人存有型態中的三態,
生命歷程形成了意義的構築之旅,自覺與自省在歷史與存有中變成具有厚度。在文本中關乎「自我指涉」的語句,
環繞著對自我感知的忠誠,形成情節彼此之間互相鉤連、足以讓他人理解的敘事文,
而使得筆者從「自身的存有」緩移至「事件(情節)的存有」,最後到達「關係的存有」,即人在存有之外,
圍繞著書寫者形成的脈絡建築觀看,生成一種足以蓄勢待發的「行動狀態」,又或者它本身在進行書寫的瞬間,
其實早已進入行動狀態了。

當我和歷史所的同學討論論文時,他提出一個疑問,這樣子的寫作方式雖然有一套背後對於真實的假設,
但是不會偏頗嗎?即是對於自身經驗的扭曲或改寫,我想他是問這個。

論文的依據都應該從史料(資料、狹義的文本)而來,至於史德、史才、史識三者之間,
在跟時間之流密不可分的自我述說取向中,有著巨大的張力,其中又以史德最為重要,假使我的書寫乃基於真實,
並非虛假或偽作,那所書即為真。但到底是不是這個樣子,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。說話的不是「史料」,
而是人,我和同學有相同的疑慮,史學給我們的訓練,就是打從一開始要質疑人說的話、寫的文件或資料,
它並非疑神疑鬼的懷疑每個人都是謊話連篇,而是一種求證的心態,從蘭克史學以降,
這種交叉驗證史料(文本)的方式就不斷地發展與應用,從其他文件與技術層次
檢證文件本身、以及書寫內容的確切性(兩個層面)。

歷史是很難處理個人心理的面向的,這也是從鉅觀遁入微觀世界時,勢必會遭受、犧牲掉的部分,
即是整體的洞見、脈絡、導因與理路。在個人經驗中,體驗到的感受是強烈且絕對地存在著,
那幾乎就是全部的意義所在了,心理學要抽絲剝繭、異地喚回,甚至是與自己最陰暗深沈的一面共處一室,
主流史學不認為這樣符合「科學方法」,但在後現代主義出現之後,多元、複合與寬容的視角產生,
史學與心理學出現共容,與採納彼此的治學方法與視框之趨勢,相信這是可喜的。

再放到諮商領域中來看,筆者被訓練在接觸任何人事物時,即反射性的試圖剝離與拆解面前的現象,
將他者與組織之間的相互搭線與勾連用作後盾,長久以來以一種冷漠的臉孔凝視著社會組織、階層互動與大結構的群像與肉身,
始終相信可以由事件、行為之中理出一個頭緒,像是陰謀論或宿命論的切入點,一切都是合法性危機,
是由自體制中自行衍生出的病毒。但是現在,依舊抱持著如此的信念與假設的話,筆者認為自己會被擋在門外,
被人自身和人感受到的經驗狠狠地隔離,終究只能遠觀。

究竟到底要怎麼作呢?,那狀態其實是近乎混沌未明的,但是,筆者相信只要對未來有一種預感,
對自身以及他人即將的零距離接觸,或是回身再潛入,答案或許就離我們不遠。那會是過程,
從宏觀史學的立場到心理學細微貼近的空間,充滿著不確定與期待,似乎很難相信說故事或訪談就能挖掘出些什麼,
而對背後的理論基礎也似懂非懂,這樣子真的沒問題嗎?淘金者會去思考眼前的土地到底有沒有黃金嗎?
也許會,也許不會,但她們總不能一直思索著挖掘此處的獲益機率,而始終日復一日地漫長等待吧。
想從自己跟周遭他人身上看到些什麼,就只管鋤下第一鋤吧。不論是鶴嘴鋤(自我敘說)或鏟子(紮根理論)、
鑽孔機(詮釋現象),我相信我們會在挖掘的過程中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工具的。

要面對的是一整個世界,它的廣度與深度,往往不是自己一個人可以全盤掌握、負擔的,
爾等並不試圖建構完整的歷史切片(完全地去參照史學方法,想必是浩瀚的工程),
它更像是找到自己的位置,撥開那片朦朧迷霧,看見自出生到成長、成熟與老去的我們,
以及緊緊繫在身上的價值體系與觀念,臍帶滋養我們、保護我們,但也限制了我們的行動範圍與可能性,
最終浮現眼前的是自由,要採取怎樣的動作或選擇安逸,都是自己的選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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